每一首都不同,但每一种都在旷野里蹦着跳着笑着。
那笑不是兴奋的勃发,不是开怀的那种,是心里无事,轻松欢愉溢到眼里的流露。
也像幼狮幼豹互相追逐嬉戏,像鹿啊羚羊啊没来由的欢跳。
我好奇非洲是不是也有伤悲的葬礼音乐。
教授又放了几段录音,仍是一般的欢快,令我想到中国西双版纳傣族的“关门节”。
春天是春耕播种的时节,玩耍了一冬,家家该关门预备农事了。
人们不再串门子,各家备好吃食供品,去到寨寨都有的庙子里祭奠故去的亲人。
问:你不伤心?
答:为哪样要伤心嘛?我们活着的,只要好吃好在,去了的人才安心嘞。
傣族没有哀伤的音乐。
后来听到爱尔兰的民间音乐,匀速而不间断的流动,快而不急,也是欢乐轻快。
《奇异恩典》苏格兰风笛-爱尔兰哨笛
我这个中国汉人,实在是羡慕这些无忧的人们。
其实他们的日子定也有忧,只是不把忧虑带进音乐,无忧地在音乐里,玩耍出了无忧的音乐。
也是在匹兹堡大学,有一位黑人鼓手在教一小组美国白人击非洲鼓,教授建议我去看看。
鼓手见我进来,冲我一笑,漆黑的脸膛上张开一口白牙,满眼天然的友善,真诚得无一丝保留。
他们继续,我在一旁观看。
留意各位的节奏,觉着容易看清,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复杂。
歇下来,非洲鼓手看着我。
我明白那是邀请,接了一面鼓加入进去。
一旦进入,自以为已经看清的东西立时完全变了。
那位非洲黑人,手头无一刻同样,无一刻重复,也无一刻停留。
那是根本无法规范的弹性,真真是一个活鲜鲜的生物,刻刻都在生发变化。
一帮白人虽然笨拙,但受了他的牵引,也能跟随做些调整。
我在里头束手无策,勉力应付,蒙得了那些白人,但绝蒙不过那位非洲鼓手。
惭愧!
音乐学院学了出来,自以为了不起,结果学了一个死僵僵的“规范”。
露丑之余,明白音乐这个东西,不懂生命,趁早歇手。
fode非洲鼓大师演奏
听日本雅乐,觉得稀奇。
管啊笛啊从头到尾壮着气吹,发出很响的声音,每段都不长,简简单单,听下来却觉得静。
响亮而不激动,这样的音乐恐怕不多。
不知唐代宫廷里的乐手是否也是一样的情状,并将这心境一并传了日本人?
有画论说五代董源“不为奇峭之笔,不装巧趣,皆得天真。”
虽是论画,亦可作音乐鉴。
中国的古典音乐、传统音乐,香港、新加坡、大陆、台湾各地有不同称谓。
大陆称“民族音乐”、香港称“中乐”、台湾称“国乐”、新加坡称“华乐”。
其中,“民族音乐”这老大最不妥。
其一,自卑,颇以西方音乐为正统而自居旁支。其二,概念不准确,含混糊涂。
中国音乐种类繁多,自有清晰独立的美学背景及体统,历史上对周边国家亦有影响及传播。
“民族音乐”,远不能涵盖中国音乐文化的全貌,且无法平行于“法国音乐”、“印度音乐”、“美国音乐”等清晰准确的概念。
如照此称谓,中国的古典水墨画该称“民画”,古典诗词古典文学该称“民诗”、“民文”,汉语也该称“民语”才是。
个人意见,“中乐”—— 中国音乐,中性,无褒无贬,包含中国不同族群音乐的古今未来,更象一个准确明晰的基本概念。
有美国学者说,中国古琴音乐不该称为“传统音乐”,因为那是古典文化。
此说发人深省。
西式的作曲家们,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教授们,最爱唠叨西方学院派技巧,说那是唯一值得尊重唯一可谈的东西。
其实我们这一干人只会这个伎俩,离了看家饭碗便不会说、不会认、不能想。
可叹。
技巧是什么?道可道非常道。
故事一:
说木工甲雕甚么象甚么,鬼斧神工活灵活现。
木工乙看了羡慕,问有什么门道。
甲说我先看那木头,待看到要的东西活在里头了,就刨去多余的。
故事二:
说日本笙的训练。
学笙者前半年不得碰乐器,将来要学的曲子须日日心里默诵。
试想半年如此下来,心与乐同在,剩下的事也就是在乐器上找寻相适的法子。
难怪日本乐手吹笙,声音纯净如洗。
我体会,你若心中有了,将那有的变成“作品”,这过程恐怕没有放之四海古今皆灵的铁饭碗。
道无古今四海,道术却有。
于德奥系统的西式作曲家,单独的音,并非独立的存在,它的意义在于其在结构中的位置。
类似于西方古典油画,单笔无有独立意义。
而中国古典水墨,南宋的梁楷,元代的倪瓒,尤其是明末清初的朱耷,一笔细含大千,数笔立见天地。
二十世纪之前,西方作曲家音乐中,音的系统 —— 调,只有唯一的中心 ——主音,其它音皆得俯首称臣。
一部作品中或一个乐章中,必始于主调,归于主调,其它调只是过程,并不独立。
这又有些象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古典绘画,每幅画作仅有唯一的透视点。
中国古典山水,每一层次自有焦点,如人在山水中,并不死盯一点,也非必归某处。
到了二十世纪,勋伯格创了十二音体系,意在令音们平等,不再有中心,不再有服从。
但乙出现之前甲不能被重复的规矩,却将音们更紧密地死死捆缚在结构的铁网中,音的独立存在被彻底取缔,音们已完全失去自由。
十二音体系 —— 序列 —— 整体序列,实在是一部越来越精密的绞架,绞杀艺术的自由灵魂。
个人体会,西方二战后的先锋派音乐、实验音乐,大多兴趣在材料与设计。
就玩材料玩音响而论,流行文化更显得五花八门聪明机智。
若论谱面设计,建筑师们、平面设计师们的图案复杂精微,作曲家那叫捉襟见肘。
要保住先锋的封号,作曲家们是真辛苦。
音乐也真尴尬,它是个什么?什么是个它?
有奥地利二十世纪作曲家说:音乐就是音乐。
说得好。
就像说,地球就是地球。
地球好,有高山,有河流,有大洋,有极地,有撒哈拉沙漠,有亚马逊雨林。
试想这地球只得其中一种,乡亲们,能逃就逃吧。
有德国当代作曲家说:音乐应该是哲学。
哲学高,哲学深刻,玩语言玩概念。
旧语言生新语言,语言戏语言。
旧概念换新概念,概念套概念。
音乐就难办了,它起脚的地方,恰巧是语言的尽头。
也有德国作曲家,近二百年前说:好音乐发于心,达于心。
心是甚么?
心是虚空,含星辰日月大地山川,无是无非无凡无圣,含万法而无法养万物不为主。
能到这地方,音乐大概就算回了家乡。
一九八七年去西藏,听到一首藏族民歌:
妈你不要唠叨那草地是旧草地,吃着草的是新牛。
妈你不要啰嗦这条路是老路,行走着的是新人。
嘿,有点意思。
草地旧也好,新也好,牦牛一茬接一茬,自己吃自己品,滋味常新。
路老也罢,路新也罢,男女一代传一代,自己寻自己走,步在当下。
作音乐的,写文字的,画图画的,总而言之,要出作品留作品的,大略有二类。
其一图现世福报。
这类得功名得利禄,活着风光走了算完。
其二求身后留名,图的是意义。
一世二世三世,弄得好的传个百世。
若有一日,地球要毁了,能坐飞船逃的精英说,选几件艺术品留种吧。
能否选你我,悬。
是前是后是左是右,看着办。
有四川音乐学院老教授问:
如果说音乐是语言的终结,音乐的终结是什么?
……
……
是什么?
(“音乐随笔”,旧标题为“音乐杂记”,原载《一路踉跄》,吴澜、瞿小松合著,上海文汇出版社2004年出版,2022年初冬略作调整于斯德哥尔摩)
栏目主持:王翠微、黎佳蕊
美编:王翠微
作者简介
瞿小松(1952年—)作曲家,贵州省贵阳市人。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,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最活跃和教育影响最大的作曲家之一。1977年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学习作曲,师从著名作曲家杜鸣心教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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执行编辑:阿蓉老师、张媚
责任美编:宋梦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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